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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神童秀才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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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雨過後,天氣稍霽,空氣中夾著腥鹹的泥土味。這一夏雨水成災,難得不用打傘的清晨總能讓人神清氣爽一些。

韞州城西南,棋盤巷和南星鬥巷的交口處,坐落著江淮最大的一所官學——韞州府學。

它的前身是前朝的達恩寺,已有上百年的歷史,依舊林木聳繡,亭榭巋然,鐘聲響起時,禪意縈回,綠茵深處有一汪冷泉,碗口大的泉水晶瑩如玉,是徐湛最喜歡的地方。然而現在臨近秋闈,莫說綠蔭叢中,用於院試的廣場上也是空無一人,大殿中傳出陣陣讀書聲,那才是教諭授業、生員們讀書的地方。

大祁是讀書人的天堂,正榜進士的榮耀是前所未有的。在當今的世道,士大夫最受命運寵眷,人人也都希望家中的子弟能夠走上仕途。途徑無非是參加那擠破頭的科舉,進士及第,最好在翰林院有個立錐之地,如果能躋身內閣位極人臣就再好不過——人這種動物,往往是不易滿足的,欲望是一切罪惡的根源。

徐湛身穿水藍色的直裰,攜書童在廣場上亂晃,其他待考的秀才都知道“寸許光陰寸許金”的道理,泡在書山文海中不敢怠惰,他卻漫無目的地溜達著,惹得小書童連連催促。

才是個十四歲的少年,俊俏白凈,舉止斯文,唯獨挺直的鼻梁和略高的眉峰顯出了幾分英氣,又不像個尋常書生。他從小身子羸弱,不知外公花費千金給他進了多少滋補,才長成今天的姿態。

“常青,你看那棗樹。”徐湛指了指大殿前的幾顆棗樹,經過幾番驟雨摧殘,棗花撲簌簌落了一地,少年咋舌笑嘆:“可惜……”

“祖宗,別玩了。”常青背著書箱,抹了下鼻尖上的汗:“遲到了,要挨板子的。”

話音剛落,另有一位生員從大殿裏出來,步履匆匆走下臺階,年方弱冠,身體稍有些發福,水藍色的衫子在風中抖擻。這可不是尋常的秀才,他叫陳階,是這屆院試的案首,是數千名童生中脫穎而出的第一名。

“啟升兄,”徐湛上前行禮,陳啟升大他不少歲數,又是案首,按規矩要喊“師兄”,徐湛輕聲問他:“就要考試了,這是去哪裏?”

陳階笑容溫和:“剛剛告了假,臨近大比,要回書院讀書了,科試前不會回來了。”

徐湛不無遺憾,與陳階笑談一陣,兩人互相告了別,徐徹與他約定考場再見,便分了手,匆匆往臺階上走。昨夜連夜雷雨,青石臺階上滿是水窪,沾濕了他的下擺,他的布鞋碾碎了一地棗花,放輕腳步走進大殿。

學子們無一擡頭,埋頭專心研究學問。

徐湛找了位子坐下,左右的生員皆擡起頭恭敬的打招呼,稱他:“師兄。”

論序齒,他們中年紀最大的已到中年,年紀最輕的也多已經弱冠,而徐湛卻是學宮裏最年輕的庠生,院試第二名的成績考入府學。讀書人中,先列成績後序齒,因此除了陳階,所有人見到他都要停下來施禮,恭恭敬敬叫一聲學兄。

府學的月課是無需全勤的,徐湛更是得到郭渺的許可,只需參加每月初一、十五的考試,以及一季一度的大考。徐湛往日住在府衙或郭渺府上,功課由郭渺親自督導,定然不會落下。因此他非考試時不肯露面,不知道課講到了哪裏,其餘生員也認不周全,更談不上有交情的。

徐湛安安靜靜的看書,與周圍同窗爭分奪秒捂著耳朵大聲背書的形態對比鮮明。

他不喜歡吵鬧的讀書聲,哪裏趕的上茗香滿室,絲竹在耳,摯友相伴,辯證學問,通習經傳,追溯古道,繼往聖之絕學,那才真是一種享受。但當前恐怕辦不到,郭渺留給的課業繁重,那個樣子讀書,恐怕連同進士都考不上。

正胡思亂想間,讀書聲戛然而止,徐湛擡起頭,原來是學正大人李勘帶著老教諭及訓導三名走進來。

生員們立即起身行禮。

李大人吩咐了幾句,便帶領著大家擺香案祭拜孔子。

待起身後又是一段訓話,“生也有涯而知無涯;業精於勤荒於嬉。”雲雲,讓徐湛聽得昏昏欲睡。

也多虧徐湛個子最矮,混在其中一眼看不到,否則僅憑他這朦朧的睡眼和遲緩的反應,就少不了一頓夏楚。

全了禮數之後,就開始考試。上午考時文,下午考背書和訓詁,還是老套路。

今天的題出的有趣,時文一篇,名為《皆雅言也葉公》乍一看仿佛語無倫次,無理取鬧,但這才是當今科舉的特色。

像這樣的截搭題,每次考試都要遇到,國朝的考試要求從四書五經中命題,然而題目不能重覆過多,便有天才考官想出這樣的法子,將經書語句截斷牽搭為題。

徐湛無奈的笑了,餿主意往往普及的快,也不知原創是哪位神仙,真想拜會。

教諭執戒尺敲敲他的書桌,厲聲道:“笑甚?”

徐湛忙垂下頭,做誠惶誠恐狀。

仔細拆解題目,上半句‘皆雅言也’出自《論語、述而》第十五章:‘子所雅言詩、書、執禮,皆雅言也’而下半句出自同篇第十六章,葉公問孔子於子路,子路不對,子曰:女奚不曰;其為人,發奮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雲爾。

待看懂題目,思索一會,徐湛提筆破題道:‘夫雅言而曰皆,則詩書禮之外,夫子固不言也。彼葉公者,又何以書哉。’

教諭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後,見此主題,點點頭含笑離開,徐湛的功課幾乎從不讓人操心。

與眾庠生一起吃過午飯,稍休整一會,便要開始考察背書。

背書的時間長些,生員分為甲乙丙丁四等,由教諭及三名訓導四人分別負責考校。

依院試的成績,徐湛自然屬於甲等的,教諭依次點名上來,抽取半個月內要求背熟的文章,並提問詞句的釋訓,也間或解說,給生員們查漏補缺,畢竟例考只是督促的手段。

陳徹不在,回老家追隨名師苦讀去了。由此,徐湛就成了第一個上去背書的。

老教諭老眼昏花,聲音像鴨子一樣幹癟無力,讓徐湛聽得想笑。

徐湛闊步走上去時,眾人都忍不住擡頭看他一眼。還是個半大的孩子,月白色的直裰幹凈整潔,腰間系了絡穗,襯著一張俊俏的臉,稚氣未脫,著實討人喜歡。然而在這些古板的老夫子眼中,越是討喜的,就越要嚴苛,所謂愛之深責之切。

給這老教諭背書是有要求的:要流利洪亮,不得錯字,不得牽強暗記,雙手攤開在書案上,出了錯,撲作教刑,絕不姑息。

徐湛將雙手展開擱在教案上,感覺古怪,他從小跟著徐老爺讀書,外公疼愛他,怎麽舍得動他一下,更別說背錯了書就要挨打。舅舅對他嚴格,卻看在他身體不好,也是極少打罵的。

教諭此番問的是《爭臣論》,這篇文章是剛入學時講過的,已經時過半年,並非半個月內的內容,又是冷僻的文章,讓在座生員們著實汗顏,在場能一字不差回憶出來的寥寥。

徐湛卻舒了口氣,那文章早是他入學前就熟記了的。熟練的背出來,徐湛的官話說的很好,沒有多數生員改不掉的鄉音,抑揚頓挫,字字清晰,朗朗的甚是好聽,聽得一旁的李勘都出了神,得意之際,卻失口背錯了一處,著實是口誤。

那老教諭剛正古板,當即指出並重重賞了他三記戒尺,旁人錯一處一下戒尺,打他卻是三下,仿佛在警醒他戒驕戒躁。

徐湛疼的吸了口氣,在背後搓著手心,就聽教諭訓斥:“稍有成績就沾沾自喜,足見輕浮!背書就該一字不差,通達熟練,倒背如流。”

“是。”徐湛虛心受教的樣子,躬身施禮。而後繼續之前的文章,開始倒背。

倒背如流,原來是倒著背書的意思?

埋頭用功的滿堂生員瞠目結舌,傻看著眼前的神童秀才像念天書一般熟練背誦:“哉乎人善為得不將子陽,已及能不雖今,也士之有為以可子陽,曰我告子,也之改能而聞其謂……”

生員中更有翻出原文對照的,一眼不眨的盯著,方能跟上他的速度。莫說錯處,連句讀都是倒著斷的,一處不錯。

一口氣背完全文,徐湛有些微喘,忙插手向教諭施禮,恭敬有加:“須通達熟練,倒背如流,學生受教了。”

出夠了風頭,徐湛心滿意足,不顧教諭錯愕的神情,轉身走下講壇,他豈是逆來順受的脾氣。

然而轉身一剎那,竟看到端坐在大殿後郭渺,不知這府尊大人什麽時候悄無聲息的來到府學,只身進入大殿,沒有驚動任何人,包括在講壇上激情澎湃“倒背如流”的他。

徐湛頓覺不好,這回好似張狂過了頭。

學正李勘一直看著,雖沒有阻止,卻倍覺荒唐,瞟一眼身旁穿緋紅色官袍的郭渺,後者面色如常,目光早已轉移到下一位學生。李勘頹然暗嘆,人家是知府大人的得意門生,是府學最具潛力的神童秀才,他縱是有脾氣也不得發作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下面小虐一下徐湛,沒法子,太嘚瑟了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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